永远的大石桥四号——南京地校求学记

时间:2020-11-05浏览:459

纪念南京地质学校建校七十周年征文:


(日记:1980930日)

         【题记】转眼间,从南京地质学校毕业将近四十年了!没想到的是,当年我这个懵懂少年所做的选择竟然如此长远地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在南京地校的三年学习经历,又如此深刻地塑造了我的个性。今年中秋国庆双节前夕,金老师来合肥时再三嘱咐我写点文字。师命不可违,遂成此文,以纪念南京地校建校70周年。


辗转入学路


         1978年7月,我初中毕业参加了中考。我读小学和初中的那些年,“考考考”,不是老师的法宝;“分分分”更不是学生的命根。我和我的同学们,是恍惚间被时代大潮卷进中考考场的。我的中考成绩不错,用老师的话说是可以上任何一所学校。填报志愿时,我违背了老师让我上高中考大学的意愿,决意报考工科中专,第一志愿就是南京地质学校。至于为何要上地校,主要是听说地质队工资高、劳保好、粮票布票多。我选择这所学校,与理想没有一点关系,不像复生同学是因电影《年青的一代》所召唤。9月初,考上高中的同学们陆续入学。我没有填报高中,只能一边在队里挣工分,一边等中专录取。9月20号前后的一天上午,我正顶着烈日奋斗在开挖渠道的工地上。听见二伯在远处高喊我的小名,“学堂搭信来了,让你快去拿通知书”,二伯的声音既兴奋又骄傲。在众人目光关注下,我离开工地奔向长铺初中。从教导主任手里接过牛皮纸信封时,我沾着泥土的手有些发抖。只见信封上漂亮的手书:孙志勇同学,以及红色铅印的学校名称和地址:大石桥四号。入学报到时间是1978年10月5日,我10月1日就从家里动了身。在母亲和兄弟姐妹们的簇拥下,我和林宝同学挤上了一辆篷布卡车,晚上落脚在离长江不远的洲头,他舅舅家。10月2日清晨,我们背着行李步行去码头搭乘上九江的小轮。当日傍晚,我和林宝搭乘“东方红”号客轮顺流而下,前往南京。五等船票并非一人一铺,我们就在甲板上摊开随身带的草席,席地而卧。夜里,江风吹来,阵阵寒意。第一次在长江上航行,所见的一切令我倍感神秘:江边闪烁的航标灯,逆流而上灯火通明的客轮,船过安庆池州码头时上下的客流,铜官山如繁星的街灯……我精神亢奋,整宿无眠。
         10月3日晚八九点的样子,船靠南京下关码头。我将林宝送到南京西站,他搭乘火车去安徽蚌埠再转去水利学校,留下我一人孤单地在下关码头徘徊。一个没有独自去过县城的农家少年,一下子只身独处于南京这个举目无亲的大城市,我心中孤单与恐惧油然而生。想起家人的诸多叮嘱,为安全起见,我就近投宿在一家小旅馆。半夜里下起了小雨,数着屋檐下滴答的水珠声,又是一夜未眠。10月4日清晨,见我背着行囊欲步行去找学校,店里的服务员们竭力劝阻。虽听不大懂南京话,但我知道他们在善意地向我解释,从下关到鼓楼好远好远。那时的我,无法理解城中的两地之间能有多远,更不知道公交车为何物。我执意要走,他们就从外面喊来了一辆三轮车,帮我与师傅谈好力资,硬把我推上了车。南京是一座美丽的城市,秋天雨后的清晨则更加迷人。但路边的美景难以平息我内心的惶恐,我不知道师傅会把我带到何处?直到看见了大石桥四号的白色门楼、白底黑字的学校招牌,我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下。


我的老师我的课


         对我这个贫困乡村来的学生来说,学校里什么都是那么美好。两栋黄色外墙的教学大楼,陈列珍贵标本的地质馆,能借到各种书籍的图书馆,400米跑道的标准运动场,从来没见过的游泳池等等。所学课程,除了数学、物理、化学课外,第一学期就开设了专业入门课程。班主任老师在班会上讲得很明白,学校的培养目标是掌握了专业知识和技能的技术干部。作为地质部最老牌的中专学校,南京地校的课程设置具有最高水准,各科老师们讲课也是精彩纷呈。随着时光的流逝,当年的许多事都已淡忘,但总有一些片段让我铭记终生。

(日记:1979年3月27日)

         【记住,你们是南京地校的“物探”专业】在正式上课前的一个晚上,同学们在教室晚自习。门口进来一个身材魁梧,脑袋硕大的青年男人。只见他大步走上讲台,一卷纸放在讲台上,北方口音十分洪亮:“我是你们的物理课老师,雍巧玲。你们物探专业的学生,是从数理基础好的学生中选出来的。为了看看你们有多好,今晚上我们做一个摸底测验。”我心底里还残留一点小骄傲,但拿到试卷后,我就懵了!晚上回到宿舍,同学们都纷纷议论,题目真难。现在已经记不得试题和得分了,只记得正式上课时,他对摸底考试的总结:从答卷看,我把你们的水平高估了。我就不念你们每个人的分数了,但我要告诉你们,及格的不多!你们要记住,你们学的是地球物理探矿专业,必须打下扎实的物理基础。你们还要记住,你们是南京地校的“物探”专业!

         摸底考是雍老师给我们的见面礼,也是他给我们的下马威。让我们这些多少有点心高气傲的学生明白,天外有天啊!雍老师的课讲得生动有趣,偶尔说说他从北大数力系毕业当钻工的经历,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丰富了我们的阅历。他在1979年考入南京航空学院读研究生,没能带完我们的物理课。当时,我对一个有工作的人为何要去读研甚是不解。直到自己34岁放弃工作执意考研时,我明白了理想的种子总是要发芽的。

         【我要给你们上大学的高等数学】邵玉书,我们物探班数学老师。他身材不高,头发已显稀疏,讲课时轻言细语,丝丝入扣。我对他有一种特殊情感,不仅仅因为他选我做了数学课代表,更因为他与我初中数学老师模样有些相像。中专数学课程大抵与高中内容相同,但没有高中那些应付考试的刁钻习题。所以,我们学起来很轻松,邵老师讲得也飞快。第二学期开课没多久,邵老师对我们说了一段话:“中专教材要上的数学课就到这里了。接下来呢,我要给你们上大学的高等数学。”同学们瞪着眼睛看着他,有兴奋的、有迷惑的。邵老师接着说:你们班里有一大半人是初中毕业生,你们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我们学校的。跟你们学习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你们的基础和智力完全可以接受大学数学课程。国家建设正急需人才,你们学好了数学,可以更好地为“四化”建设贡献力量!少部分基础差的同学也不要担心,因为你们已经修完了大纲规定的课程,考试我不会为难你们。”就这样,我们这些中专生,开始学起了大学高等数学,并做起了樊映川《高等数学习题集》。我不知道有多少同学受益于邵老师给我们开的高数课,但我知道毕业后没几年,我们有多位同学考取了研究生。我敢放弃不错的工作,以同等学力考研的底气,也有多半来自于我学过高等数学,我做过樊映川习题集全本。

         【世界已经进入了电子时代】电子学是物探专业的一门专业基础课,任课老师范思温老师。在我们这些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人眼里,范老师是个老年人了。瘦削的身材,长长的脸,眼睛不大但特别有神,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这门课的最后一堂课临近午饭时刻。范老师布置完作业时,下课铃恰好响起。就在我们准备收拾书包,冲向食堂的时候,范老师伸开双臂,做了一个大家请安静的手势:“同学们,我知道大家此刻饥肠辘辘,但我还要耽误大家几分钟”。他顿了一下,扫视整个教室,明亮的眼神添了几分温柔。“同学们,我们这门电子学结束了,我带大家学习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同学们,你们知道不?世界已经进入了电子时代!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丢了这门学科,希望大家在毕业后能够保持热情,继续学习,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范老师的话,被同学们的掌声所淹没,我看到他噙着泪水,我也噙着泪水。其时,我哪里知道世界已经进入了电子时代?更不知道后面的四十年里,电子学如此这般神速发展、如此深刻地改变了我们这个世界。

         【一门计划外的新课:电子计算机编程】我去年写过一篇随笔《程序人生》记叙了我第一次编程的经历:我的第一次编程是一个失败的经历,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学校新开了一门课,ALGOL程序设计(Algorithmic Language的缩写)。ALGOL语言是一种嵌套结构的面向过程的程序设计语言。初次接触计算机语言,听课时云里雾里,看书时如读天书。课程结束后的实习,是自己编一个计算程序。在纸上写好程序后,再在纸带上穿孔,由光电机读入。我的程序止步于光电机读带的过程。因为,纸带上有一个孔出错,读入过程就自动终止,再也没有机会。第一次写的程序,都没有输入到计算机中!
文中所提到的这门课是1980年下半年,也就是第三学年的第一学期开设的,教学大纲里本没有这门课。我们经过两年的学习、训练,已经熟练掌握了计算尺、手摇计算机等计算工具。学校看到了电子计算机的发展和应用趋势,选送老师外出培训、自编自印教材、添置必要外围设备、组织学生去江苏计算所上机实习。对我来说,虽然第一次编程失败了,但这就是我后来的程序人生起点。


        永远的大石桥四号


         1981年7月,我们完成了数月的野外实习,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大石桥四号,迎来了毕业季。我们这届学生,来自于江苏、安徽、浙江、山东四个省份,除人数较多的江苏籍同学要参军、跨省分配外,其它各省同学基本上分回各自省份。在学校小礼堂,我听到分到省地矿局物探队时,有些失落但不意外。此前,班主任王老师征询我的意向时,打消了我想去离家较近地质队的念头。王老师觉得我应该去专业队,去做专业的事。我与分到物探队的同学一起打理包裹,结伴前去合肥,完全没有了三年前只身闯南京的孤单感。学校送站的卡车开出校门时,我没有回望一眼南京地校,更没想过将会怀念在大石桥四号院的生活。

 (日记:1979123日)


         参加工作后那么一段时间里,读南京地校、拿中专文凭等成了我的心头之痛。特别是看到单位里的专科生、本科生工资更高、岗位更好、更被重用时,我后悔过当初的选择,也萌生过自卑感。但随着岁月的流逝,经历了更多的人和事之后,那种自卑感渐渐消失,南京地校成了心中的骄傲。我渐渐认识到,是那三年的经历将一些理想主义的东西融入了我的血液,是那三年积累的力量改变了我、塑造了我,才有了我后来的样子。

         毫无疑问,塑造我的力量,首先来自于老师,不只是上述三位老师。即便是被诟病的政治课,任课老师也以他开明的态度和宽大的胸怀影响着我们。在入学后第二年,我受当时各种思潮的影响,常在课堂上或下课后向他诉说我的困惑,乃至向他发难。对我的问题,他一一倾听、耐心解答;对我的发难,他笑而了之不加责怪。体育老师,在我到校的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我,动员我这个惧怕运动的人加入校篮球队,并且手把手地从运球开始教我篮球技巧。行文至此,我眼前浮现出一个个上课老师、实习老师、学生科老师、图书管理员老师等等老师们的音容笑貌,那一张张的脸都是那么明亮、温情、干净!如人所言:大学之大,不在于大楼之大、大院之大,而在于有没有大师。有人会说,一所中专校何谈大师?看看我的老师们,他们洞察时代的眼光、因材施教的果敢、宽容坦荡的胸襟——谁敢说他们不是大师呢?!其次,塑造我的力量,来自于同学!因为篇幅和主题所限,本文没有叙述同学之间的故事和友情。南京地校1978年级的学生,主要来自苏浙皖鲁四省的初中毕业生,因为学制不同,年龄最小的同学入学时不满14周岁。少部份同学是往届高中毕业生,他们务过农、做过工、当过教师和干部。同学之间,虽年龄相差很大、经历各不相同,但都是一群拥有进取心的人,不向困难低头的人,也都是充满阳光和朝气、心怀理想的人。能与这样一群人学习生活在一起,相互感染,相互鼓舞,相互帮助,是人生之大幸。与这些优秀的人一起学习生活三年,让我这个生长在闭塞乡村、夜郎自大的人,发生了许多改变。那些在体育场奔跑的同学,那些在图书馆死磕学问的同学,那些在实验室专注试验的同学,那些在集会上侃侃而谈的同学,他们的身影都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他们成了我的楷模,一些人则成了我一辈子的挚友!最后,塑造我的力量,来自于那个时代!1978年10月,改革开放正在萌芽之中。在南京地校的三年里,每一件政治生活的大事有形无形地塑造着我们这些青少年:邀反“四人帮”的英雄到学校做报告,请文革受害者控诉浩劫的种种罪恶,参与中国青年报发起的全民讨论:人生的路为何越走越窄等等。在阅览室,可以读到各种杂志和文学月刊;在图书馆,可以借出各种思潮的哲学、历史著作;课余时间,我们能跟着收音机学习英语和日语;听晚间体育新闻,我们既被中国运动健儿所鼓舞,还知道了足球巨星马拉多纳在升起。那是富有激情的年代,是崇尚理想主义的年代,又是多么开明宽松的年代啊!在这样的伟大时代,当然会造就一批有理想、有激情、有担当、敢闯敢干的人。
         因为教育改革等原因,南京地校早就整体并入了一路之隔的东南大学。南京地校,这所被誉为地矿部的黄埔军校,其建制已不复存在,对于我们这些寄情于母校的人来说,无疑会觉得心底空洞洞的。日子久了,在我的心底却渐渐生出一个寄托怀念的地方:大石桥四号!在这里,我结识了一辈子都在给我精神鼓舞的师友;在这里,我开始拒绝盲从并学习独立;在这里,我理想的种子开始孕育;在这里,我认识到努力就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好。渐渐地,这里也就成了我的一块精神家园。这里,就是永远的大石桥四号!

         写于2020年10月4日,改于2020年10月16日

 

         作者简介:孙志勇 物探7813班校友,本文原载微信公众号:志存高远